张育新
在我的家族历史上,爷爷的一个堂弟莫名失踪了。当时是一九四六年,东北民主联军三下江南的战役正如火如荼。爷爷失踪的堂弟行五,爷爷让我们称其为五爷。
五爷失踪时正在铲地,他把锄头挂在地头的榆树上,榆树下的草叶上,拴着一只大号的扁担钩。扁担钩是一种昆虫。掐住扁担钩的腿,它的身子上下摇晃,因而有“扁担钩簸簸箕,你躲开我过去”的童谣。按现在的说法,那时的五爷还
是一个孩子。
准确地说,五爷是跟上民主联军的队伍走了。有人看见五爷,穿着破汗衫拿着把扎枪,跟着队伍前进,看见熟人,还调皮地吹了声口哨。那一年,五爷十七岁。
我的老家在双城,历史上叫双城县,后改为双城市,现在为哈尓滨市双城区。四野入关之前,双城一直是共产党稳固的大后方。民主联军的“前指”设在双城,现在是陈设着辉煌战绩的纪念馆。东北民主联军是四野的前身。
我在少年时期,常躺在老宅东屋温暖的土坑上,听爷爷不厌其烦地“讲古”。爷爷的讲述总是离不开五爷。爷爷家族排行老四,两人年龄相仿,在一起玩得投机。五爷的不辞而别,是爷爷心里一生的隐痛。
爷爷年轻时赶大车,先给地主胡老卷底儿赶,民主联军解放了双城,就给农会赶。胡老卷底儿念书不行,总考最后一名,先生讲卷子按成绩从上往下,他的卷子总在最底下,因而得此绰号。爷爷四次赶着大车去支前,最远到过四平。爷爷讲,一次赶着大车,乘夜色前往指定地点,在一个山洼处被士兵拦住。原来,指定的卸物资的小山包,头一天已经被国民党军占领,继续前行等于资敌。爷爷等人就此宿营,一夜的好枪好炮,天明,阵地被重新夺回。爷爷们卸下车上的粮食,车上重新装满牺牲的士兵。还都是十八九岁的娃娃,脸上身上糊满鲜血与泥土凝成的血泥。爷爷说,装车时心都在颤,手抖得不听使唤。
爷爷在牺牲的战士中寻找五爷,他满怀希冀,又怕真的不期而遇。他问见到的双城籍士兵,是否见过五爷,有说见过的,也有说没见过的。爷爷的意识里,五爷一定活着,活在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五爷终是一直没有消息。
及我长大,特别爱留意关于民主联军的历史信息。我曾多次到过双城东北隅那栋古朴的四合院,去瞻仰民主联军纪念馆。林彪、罗荣桓、谭政、刘亚楼一干将帅,曾在这里指挥千军万马,在大东北的千里沃野上横扫千军如卷席,而双城人民也为此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我的目光抚摸过那些熟悉与不熟悉的名字,感觉历史在刹那间凝固。
这里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缩影,是中国革命历史的重大转折点。
我多次翻阅县志上的烈士名录,看到与我同姓的,忍不住要多留连一会儿。我在想,这个可能是我未曾谋面的五爷吗?
在解放战争中,双城县志上的一组数字,描绘了双城人民的巨大牺牲。两年间,双城交纳公粮3.3亿斤,其中军粮近两亿斤,而在此期间双城的粮食总产只有4亿斤。宁肯吃糠咽草,也要让子弟兵吃饱。双城人面带菜色,依旧热情地拥军支前。有资料记载,双城参加主力部队的青年,就有14430人,这其中就有我的五爷。现在享誉全省的兆麟中学,70名学生写下血书要求参军,一次就有二百名青年学子上了前线。双城组织了3万人的担架队,还有运输粮草的7万大军。为了运送物资,双城出动大车26739台次,平均每台车出车4次。这里面就有我的赶大车的爷爷。为了支前,刚刚获得了土地的农民,任由土地荒芜。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向视土地为生命的农民,是什么样的一种精神,让他们任由土地荒芜,杂草丛生?他们可能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知道什么更重要。
随着对历史的正本清源,民主联军的历史被更多的人所认知,双城东北隅那座典雅古朴的四合院,重新走入人们的视野,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几年前,双城区委与哈尔滨《新晚报》,联合搞了一次寻访四野老战士的活动,我有幸成为采访团的成员,在北京见到了许多四野健在的老战士。这些或曾身居高位、或平淡一生的老战士,说起那一段历史早已云淡风轻。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这些老战士很少谈到自己,总是谈到那些牺牲的战友。与那些烈士相比,活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有一个细节让我泪湿了眼角。四野到湘西剿匪,一个双城籍战士的未婚妻,千里迢迢赶到部队与其完婚。新婚第三天,部队接到情报,一大股土匪隐藏在一座山上,部队紧急集合,出发剿匪。首长让新婚三天的战士在基地休息,小战士却主动请缨:我是侦察兵,就应该在前线,首长批准了他的请求。部队出发,在情报信息上的那座山头,没有找到土匪。难道情报有误?山下有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这个侦察员决定到村庄摸摸情况。不料,小村已成土匪巢穴,小战士只身突入,为了给部队赢得时间,毅然与敌交火。剿匪部队合围了小村,土匪被全部消灭,而那个新婚三天的战士,永远长眠在了湘西的红土地。那一瞬间,我想到了五爷,他倒在了哪里?是否也这么悲壮!那个血雨腥风的时代,更多的烈士却是无声无息的,他们甚至没有留下姓名。但是在中国共产党庄严的党旗上,总有一角因他们而红!
很长时间我都在想,是什么动力让这些不识几个大字、甚至名字都不会写的农民,能够为了民族大义舍生取义?最终我在一艘小船上,得到了答案。一次去嘉兴开会,会休期间,我独自去了南湖。南湖如今已成远近闻名的公园,可以用游人如织来形容。在湖岸边的一排大树边,系着一条小船,就是中国近代史上驰名的红船。我特意为拜谒红船而来。红船静静的,沉浸在低喃的湖水中。在游人熙熙攘攘的湖岸边,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想象着,曾经有那么十几个青年人,
在小船上研究着中国的未来。虽是星星之火,却燃烧了整个世界。从这艘小船,到东北小城一隅运筹帷幄的将帅,串联起来的是一个民族的伟大复兴。是我们党给了那些劳苦大众以信心和希望,才有了无数个五爷,放下手中的锄头,参与进了滚滚的革命洪流。
现在,双城正在扩建民主联军纪念馆,保护林罗刘等人的旧居,原有的四合院基本上做原景陈设,林彪、罗荣桓的旧居,政治部的旧址,加上资料的展示与文物的陈列。刘亚楼旧居等7处不可移动文物,建成了新的展览馆,主要展示东北民主联军征战史、黑龙江地区的根据地建设和支前史。这是一件对历史负责的好事。后人寻访那一段大转折的历史,纪念馆会告诉他根在哪里。
我最近一次去民主联军纪念馆,是在今年的五一前。小院依旧肃穆整洁,甬路两侧,大片的蒲公英开着黄色的小花,向着阳光微笑。我依旧没有完成爷爷的心愿,找到五爷的下落。看着大片的蒲公英,我的心一下子释然了。我的五爷和
他那些为了祖国的解放而牺牲了的无名烈士,不就是一朵朵盛开的蒲公英吗?
爷爷晚年爱唠叨,很不好意思地说出了一件很自私的事。赶大车支前时,路上碰见被炸分家的炮车,他拣上两个炮车轮子,准备回来再拴一挂大车。押车的指导员批评他农民思想,把炮车轮子推下了大车。
爷爷去世那年,一段时间时而明白时而糊涂。清醒时,他不无惋惜地说:多好的大车轮子呀,白瞎了不是?你五爷要是活着,也该有74了。
爷爷的农民思想,到死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