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语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将历史的指针直接回拨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是否能在哈尔滨的某条街道上遇见穿旗袍的萧红,或者手里拿着《晨光报》匆匆走过的金剑啸?我反复想象过和他们碰面的情形:如果幸运,可以站在街角与其中一人简单交谈几句,抑或仅仅只是看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嘈杂的人群里。
然而,在现实眼中,无论多么超现实的想象,终究都是不合常理的,是虚构和虚妄,一个微小如烛的念头刚刚升起就不得不转瞬即灭。在商市街(今红霞街),你不知道萧红曾经居于何处?在中华巴洛克街区,你同样也不知道金剑啸故居仅剩的一堵墙到底是哪堵墙?这座城市的变化是疾风骤雨式的,仿佛一夜之间,前人生活的种种痕迹就完完全全被消除掉了,而剩下的、属于心灵的那部分,只能存留在纸页上,在文字里。
一个人试图用一幢建筑来唤醒一座城市对另一个人的记忆无疑是徒劳的,因为你终究辨认不出他说话时的语气,走路时的姿态,以及热情或孤独时的眼神,即使中央大街两侧辅街的很多建筑都与金剑啸生前的革命、抗日活动有关,你也很难还原并呈现其中的景象,西十五道街的天马广告社、商市街的大北新报画刊社、西四道街的一毛钱饭馆、哈尔滨口琴社、西七道街的巴拉斯电影院、尚志大街的同发隆百货店、端街的卫斯理教堂,以及西十一道街的姜椿芳旧居等等,都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曾经的时光早已如同风景的逝物一样零落不堪。
知道萧红的人很多,知道金剑啸的人很少,有些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几年前,我也是偶尔路过“牵牛房”旧址,看了标牌上的介绍,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牵牛房”是画家、音乐家冯咏秋位于水道街(今尚志大街)的住宅,由于院子里种了很多牵牛花,爬遍了房檐栅栏,故此得名。这所房子也是中共党组织的秘密联络点,在伪满初期,哈尔滨左翼文化人士经常在此聚会活动,金剑啸、萧红、萧军、罗烽白朗夫妇、舒群、方未艾等人都是这里的常客,据说赵尚志和赵一曼也曾先后来过这里,动员方未艾和萧军去参加武装斗争。
好像也是几年以前,或者稍晚一些,曾看到过一张金剑啸的照片,下面有几行字,说他是小说家、诗人、画家、剧作家兼导演,中共地下工作人员。
照片上的金剑啸西装革履,留着背头,戴一副圆圆的眼镜,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怎么看都颇具当时典型的艺术家气质,与那些冲锋陷阵的革命者似乎扯不上半点儿关系,但观其生平,读其诗文集,阅其画作,沸腾的血浪顿时就会从全身涌起,国难当头,文艺又何尝不是一条革命之路呢?本来是要做医生的,动荡的时局却让他突然意识到医生根本无法医治人们迷茫的心灵,于是弃医从文,笔作刀枪,和鲁迅先生一样。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医学并非紧要事,要改变国民精神,当然要推文艺。只是,在上海读书时的金剑啸认识鲁迅么?很可能不认识,在诸多的回忆文章和史料里都没有这方面的记载,他也是在回到哈尔滨之后才结识萧红的。然而此刻,一个大胆而美好的想象忽然涌现出来:如果三个人都没有英年早逝,十年或二十年后聚在一起,会是一种怎样的场景呢?也许是一边喝着茶,一边探讨着彼此的作品,也许会因为某件事、某个人争论得面红耳赤,也许。
就像赵一曼曾经是李洁,杨靖宇曾经是张贯一,金剑啸也曾经是金巴来。一个人,无论他的姓名如何变化,姓张也好,姓王也好,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该做什么事情还是要做什么事情,立场坚定,从不拖泥带水。
令人好奇的是,在萧军写于1936年9月的散文《未完成的构图》中,金剑啸的名字通篇以“K”代替。K,这个字母既让我想起扑克牌中的四个国王,又让我想起卡夫卡笔下那个著名的混杂着灵活与狡诈的家伙,但二者均与此无关。其时,对名字的所有回避都可能是出于身份保护的需要,但在今天看来,却极其酷似某部谍战片中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工代号,当时的重重危机与惊心动魄,和平年代的人们自是一无所知,或者所知甚少。
我反复想象过金剑啸与杨靖宇将军在面包街(今红专街)的丽都电影院接头时的情景,我想象着他们第一次接头的时间、暗号和短暂的谈话内容,我想象着他们略带紧张而又满脸警惕的表情。他们传递的情报是藏在报纸里还是夹在书中?他们随身携带的枪支是柯尔特还是勃朗宁?所有的细节都任凭我们这些后来者展开无尽的想象。
只是,当我每次走在这条街上,看到有人步履匆匆从身边一闪而过,或者看到有人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站在某个店铺门前,点上一支烟,抬眼望望四周,然后又慢悠悠地离去,我都会想起这些我曾经反复想象过的画面,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被一段段革命往事紧紧缠绕着,有时茫然远眺,只是为了辨别方向。
无论以何种形式去梳理和总结金剑啸的一生,其中都不乏推断与想象,因为他的同时代人都已作古,他们的经历也正在或已经随风逝去。然而,纪念的意义和重要性就在于让时间突然转身,让你回望,并永远记住一些人,一些事:
金剑啸,原名金承栽,出生于沈阳一个刻字工人家庭,后来全家迁到哈尔滨,1931年他投入到抗日救国运动中,并在那一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取“金剑啸”和“金巴来”作为笔名,以诗歌、绘画、戏剧等艺术形式宣传抗日,并利用他在日伪报社工作的机会,不断发表东北抗战作家群的作品。
1936年6月13日,日伪当局在新闻界、教育界展开大搜捕,许多潜伏的中共地下党员和爱国志士被抓,5人被判处死刑,其中就包括担任过《大北新报画刊》主编的金剑啸,那时他化名金巴来。
因金剑啸曾在齐齐哈尔《黑龙江民报》工作过,敌人认为他一定是共产党的重要人物,因而在哈尔滨关押一周后,把他押送到齐齐哈尔审讯。在狱中,敌人对他用尽各种酷刑,但他坚贞不屈,自己承担了全部责任,没有暴露党的关系,保护了组织和同志。充分表现了共产党人坚强不屈的高尚品质和爱国主义精神。
1936年8月15日上午,在齐齐哈尔北门外刑场,年仅26岁的金剑啸和其他四名爱国者被杀害。伪宪兵韩世杰在交代材料中讲述了金剑啸牺牲前的情景:“第二人是金巴来,戴眼镜,穿衬衫、背心,精神都很镇静,由车门走到席上,有20来步,都是不屈服的精神。席上每人跟前放了几个馒头,一碗白酒,让吃点喝点,金巴来把馒头掷了,白酒给打翻了,完了叫脱去上衣,金巴来先将眼镜拿下,衬衣、背心脱了,动作一丝不乱。我射杀的金巴来,只一枪。”因无人收尸,金剑啸的遗体被随意埋在了一个郊外的公共墓地,那时的墓地如今已经变成了菜地。
我抄写这段史料时,忽然想起萧红写在《一粒土泥》里的诗句:“也许临行的时候,没留给你一言半语;也许临行的时候,把你来忘记;而今你的尸骨睡在山坡或是洼地?要想吊你,也无从吊起。将来全世界的土地开满了花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全要记起,亡友剑啸,就是这开花的一粒土泥。”开花的土泥,多么生动而形象的比喻,我们在开花的土泥上生长,怎能忘记那些为国家、为民族抛头颅、洒热血的英勇先烈!
1996年,经党中央、国务院批准,哈尔滨为金剑啸、李兆麟、杨靖宇、赵尚志四位英烈铸造铜像。在哈尔滨市南岗区西大直街457号的清滨公园,金剑啸的雕像久久伫立,你献上鲜花,行注目礼,但他并没有回报你的注视,因为他正在凝望着这片他为之守护过的土地,他热爱这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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