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麻厂记忆节选

亚麻厂记忆节选（1-5）高丹丹

【一】

一九五二

那时候我是一名职业运动员，住在道外八区，每周回一次家。从道外八区步行到火车站乘101路。车票五毛钱，如果有座我可以放心睡觉，在省政府下一站——亚麻厂下车。省政府是分区点，乘务员一定会叫醒我让我付车费。

下车穿过马路，有条垂直于和平路的小街道，两家亚麻制品商店在街头的两侧。右侧那间直到我结婚离开这里都没去过，只因顺着左边往里走就到家了。

左侧人行道种着丁香花和干枝梅，几米之隔的街对面总是有刺眼的阳光，强烈的光线把一切都照得掉了颜色，包括记忆。只有小球场和亚麻厂阔气神秘的大门屹立在影子里。

丁香花丛努力地生长，它们长出了自己的界限，长到人行道上，香气霸占了狭窄的小路，行人相遇，我们共同沐浴在丁香花的味道里。如果狭路相逢的是亚麻厂爆炸中幸存的邻居，我会停下来闭上眼睛等着他们走过去，像是一种仪式。

我家住在十五栋。那是一幢三层高的砖红色小楼。楼前两棵大榆树在1952年可能就存在了。1952年一个女人应征成为亚洲第一大，世界第二大的亚麻纺织厂6000多人中的一员。做为第一批被招进厂的女工她跟丈夫住进了亚麻厂家属楼。她是我的姥姥。她丈夫我的姥爷，有着线条清晰的少爷相貌，高挑挻拔，姥姥却是个矮个，皮肤黑，鼻梁不高，厚嘴唇总叨着烟。从我记事起她就是驼背，她右侧的裤子兜里有一块手绻，包着零钱，每次花钱她都要打开好半天。

最初他们一起在辽宁锦州纺织厂工作，后来姥爷去做了小生意。姥爷懂电，再后来就在资本家开的小工厂里做电工。对，他们那时候是称资本家。

当她登上列车，她不知道，亚麻厂家属楼十五栋一楼的一间房子在等着她，前苏联援建的亚麻厂里梳麻车间最脏最累的活在等着她，她将经历饥荒年代，经历四个女儿的降生，其中最漂亮最乖巧最聪明的女儿将淹死在松花江，她的小女儿会接班，她的二女儿会因为羊颠疯造成智力低下，生了一个女儿结三次婚。大女儿分配工作成家有一个女儿，会成为运动员——就是我。

1952年，我顺着时间走了回去，那年史怀哲获诺贝尔和平奖；艾森豪威尔竞选美国总统成功；1953年我妈出生，那一年英国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发现脱氧核糖核酸(DNA)是双螺旋结构；《老人与海》获普利策奖；徐悲鸿去世；丘吉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埃及放弃君主制，成为共和国……

每个人的每个选择在永恒里都会有痕迹和影响。姥姥当年的这个选择，于是就有了我的讲述。我必须接纳一个事实，时间才是赢家，每个人都是一小段永恒，只要活过就是无与伦比的，对于每个人，每个普通人。

【二】

房子

五岁记忆中的那扇门有古罗马城门的高度。走廊因为一楼的原故，光线进来的不多，枣红色木质地板只在较少的时间里有点光泽。关上门屋里就会有一种遥远的潮湿气味，这气味使我不停地想像地下室里会有什么惊人的密秘。

进门是装鞋的壁柜，老姨的高跟鞋是我和妹妹对成年女性向往的第一个道具。嗒嗒，高跟鞋敲响木地板上的声音。姥姥家的卫生间我每隔几年就会梦见一次。梦里我躲在卫生间，外面是妹妹数数的声音。

北屋门口有一台高大的落地收音机，每晚七点半姥姥会准时站这听天气预报。进屋是双开门衣柜，原木颜色。姥爷发现我总喜欢去他房间照镜子，于是一扇门里就有了一面穿衣镜子。他在那间屋去世后，我再也不去照了。

窗户对着院里的两棵大榆树，窗前自家小花园，姥爷种了许多花草，去世后二姨在花园里搭了一个小棚子，夏天睡那，早上醒来时会扒窗台叫醒屋里的人。

这房间在1953年的时候，每周都会有热水供应。那时周围几乎都是平房或者小窝棚，能住进带热洗澡水供应到户的楼房，简直皇室待遇。妈妈上小学时，班里的同学分两种，一种是住亚麻厂家属楼的，一种不是。我能想到就像曼斯菲尔德的小说《娃娃屋》里那群互相分享娃娃屋的贵族小姐们远离穷孩子的情形。妈妈学习成绩好，长得又白又美，还住楼房，想知道妈妈每天幸福指数是不是爆表。

南屋是大屋，靠窗一张大床。能睡四个人。圆弧型窗台，我跟妹妹常坐那看亚麻厂幼儿园。直到有一天我知道那叫飘窗。幼儿园的院子像个小游乐场，幼儿园不再使用时，我去玩旋转木马，用脚助力，把自己转晕。每隔一圈都看见三层楼的幼儿园主体建筑，妈妈小时候在这里进进出出。这还有室外淋浴间，一排莲蓬头 ，孩子们会在阳光下嬉水，小小水珠在下午的阳光里透亮跳跃。

十五栋与厂大门之间是球场，凝聚着热爱运动热爱生命的人。妈妈放学后跟同学们在那观看足球比赛。我跟妹妹小时候每天都去那里玩。少女时代的我已经是运动员了，放假时要坚持体能训练，会在那里跑步压腿，在心中计划目标幻想未来。没想过有一天，球场上的沙尘和太阳会被我写成回忆的文字。

球场这片空地像人生中可以喘息的空间，也构成了人生的一部分。在这里的人们像任何一个依附于巨大工厂的人们一样，工作然后休息，他们不会离开这里太远，医院，学校，电影院都在附近。亚麻厂是一棵独木成林的榕树，我们是树林里的鸟。

一个人在工厂里劳作，下班，然后在球场上依然谈论厂里的一切，但孩子们有不同的记忆，至少在抢球时摔破了膝盖或者球场旁边草丛里的蚂蚱超越劳作的界限，至于我，总是把脸扒在球场栅栏缝隙看邻居姥姥扯着不情愿的小孙子往家走。

【三】

电影院

悟空在铁扇公子肚子里翻跟头，铁扇公主唉哟哟地哭叫，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化身年轻女子的妖精被孙悟空一棒打倒……电影院的屏幕上孙悟空的金箍棒转啊转……我记忆里的孙悟空必须在亚麻厂电影院。

周围的黑色与白骨精一股白烟形成对比，黑暗空间映在我脑海深处，尽头是一缕白色。不知为何，我没有像其它小朋友们一样为孙悟空喝彩，却总是想像铁扇公主肚子有多疼。

亚麻厂建厂后，随着家属楼一起建起来的配套设施有电影院，医院，幼儿园，小学。运动场。等我长大了，这里还有许多网吧。人们上网去了，电影院观众越来越少。

放假时，我去网吧上网，学着别人包宿。但我不知道别人都是玩游戏，我只是听歌和象征性地聊天。

周杰伦、S·H·E整晚地响在耳边。网吧里气味复杂，方便面和啤酒花整夜熏着。等待小企鹅动起来。无意义地等，等待戈多那样地等。有一天小企鹅动了动，许多网友中的一个提出见面。我看看表，凌晨一点。你不会知道凌晨一点我在网吧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网友很快开车到了亚麻厂大门口，厂大门是我以后约会的重要地点，醒目，门前是空地，一眼就能看出谁在等人。

白色的车停在网吧门口，车型奇特，不是普通七座商务车，要长一些。里面靠窗两排是没靠背的椅子，也就是说后面的人坐下来都得拧着身子看前面。

我上了车，那人的浅蓝色短袖衬衫好像警服。我莫名地觉得自己像犯人。我一眼就被他皮肤吸引了，漆白，密不透风的白，像高手刷出的无暇墙面。头发短短的立着。他把车开得飞快，说要去找朋友吃饭。凌晨一点吃什么饭呢。他说吃完饭还要上班，今天有任务。

见到了他的朋友们，他们兴致高昂地喝酒吃饭，我没一丝兴趣。只是做年轻人都在做的事，上网，见网友，吃饭。

他们对于我的问题，在哪里工作？平时都做什么，看什么书，觉得有病。他朋友们看着他，觉得他带来了一个怪物。

那人沉默了一会说，她是我朋友，别瞎说话。然后把我拉到一边说，我是警察，你刚才坐的车，是执行死刑时拉犯人的车。我是干这个工作的。

我不信他说的话。但又有点害怕，看了一眼停在路边的白车。接着我坐到了他朋友的女友旁边，那女孩的假睫毛快掉了，她在说谁赢了多少钱。我格格不入地坐了一会要求送我回去。都出来了就再待一会吧。他说。

接着我又上了拉死刊犯的车。那人的下巴从侧面看像多接出一块骨头似的。长下巴男人把我们拉到了酒店。这间房是个大型棋牌室。他问我要不要玩，我说不会。那你坐在这身边看一会。我说看不懂。

他们在玩牌的时候，我转了一下，卫生间超然的大，能跑两圈的感觉，有个废弃的大浴缸，蹲便，跟在野外上厕所似的，够自然。

那人每隔一会就叫我，确定我在没在。

你可以自己在沙发上睡一会，他说。那时是三点半。

我不睡。坐在距离门口较近的沙发上，尽量离他们远一点，他们的烟使我头疼。外面下起了雨，屋里他们继续游戏，每个人都像从不需要睡眠一样，做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或者是正确的事，也许拉犯人去刑场那份工作只是配角，现在才是生命的主场。每个人都在演绎人生，谁在观看呢，天使和上帝吗？魔鬼会不会也在观看。今生真像个巨大的电影院。

我又上了拉死刑犯的车，疾驰的时候觉得车轮每转一圈就离生命终点近了一点，人人都有到终点的时候，只是走的方式不同，谁能越过死亡呢？圣经上说耶稣曾战胜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看到厂大门的时候，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安全，宁静。

我想我还是适合在电影院里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四】

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海上日出时的照片。被我放在简单的塑料相册里。

照片上的我穿着桔黄色的棉衣。脸被海风吹的通红，与升起的太阳十分般配。棉衣的袖子拆卸下来可以变成坎肩。桔黄色坎肩看起来像环卫工人。一层薄帽子卷起来用拉锁封在里面的领子，头发刚好挫到领子无鏠链接，我看起来没脖子。真是质疑自己二十岁时的审美。

左侧是一位脸上长满小坑的阿姨，她儿子是我见过眼睛最小的男孩，小的不忍直视。他们夫妻都做安利营销员。她丈夫瘦高总穿着一身灰麻格子西服。

右下方位置有个大嘴男生。他喜欢我，在船上为我点歌唱歌，送我礼物。在我去医院取腿部钢针手术时看望我，还送我两只一百块钱的限量版牙刷。

他带我去见他姐姐和妈妈。我把他想像成合作伙伴，不敢想像成男朋友。我怕他会吻我，看到他大且厚的嘴唇和长长的牙齿就觉得未来是恐怖的。他站在船仓的歌厅里邀请我跳舞，我说不会。那我们合唱首歌，“当爱已成往事”，我喜欢男生唱粤语歌，但我不喜欢他。

船上是浪漫的，行驶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星光盖在身上，只可惜身边的人不够完美。过去二十年了，我再没机会看海上璀璨的星星。

右侧有一位中年男士。他总穿一件浅棕色的羊盖皮衣，戴眼镜。特别好听的男中音。他用美声说话。与几个阿姨姐有点暧昧的调侃，实际什么都没发生。他看起来像他的声音一样端庄正直。他站在我的身边很挡风，能挡风的男人是好男人，不像只会唱歌的男生。

我去过美声好男人的家。在他的小房间里坐了一会，聊聊。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女生跟三十岁离了婚的男人没什么聊的，我只是想看看他的家是什么样的，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这一群人有一个共同的梦想，就是做安利赚钱。

人们在一个群体里，这个群体也会模塑一个人。我与他们相处了两年。在南屋的窗台上摆满了安利产品，它们像入侵者，带着现代气息。

我的领导是个长着尖牙小眼睛秃顶的男人。我去安利公司时，他已经做到了高级营业经理。他部门里有位姓董的女老师，为做安利辞职了。她永远嘴角上扬，脸上有痘。一脸的痘也挡不住她烈焰红唇。听说小眼睛领导对她特别关照。

安利公司开年会，我们要去参加，要膜拜创始人的儿子史蒂夫·温安洛。这名字叫得就像邻居一样。我跟老姨借了500块钱，踏上这趟成功之旅。他们喜欢拍集体照，预备将来成功那天跟自己的成员分享。这张照片就是其中一张。当然最后没有成功。

在上海我见到了这个部门的最高领导人，他像带了眼镜的台湾演员林瑞阳（可惜林瑞阳后来口碑完蛋了，真怀念他在琼瑶剧里的款款深情）。“林瑞阳”老师的太太有着上海女人的语速和美国女人的高大身材。她那时候四十五岁，肚子里怀着第二个孩子。屋子里出现另一位短发女人，据说师母之所以怀孕是为了打败这个长着小虎牙的女人。小虎牙苗条，苗条的女人在怀孕的师母面前有些不自然。是两个人可以打败一个人吗。

多年以后当我怀孕的时候我理解了肚子里有孩子意味着什么，一个生命，如果把生命当成量词，一个生命的丰富，那是怎样的丰富，即使全世界也换不来一个生命。

师母深知这个道理，她要用生命这个武器打倒错误的欲望，把林瑞阳老师夺回来。

孩子没出生就有了武器的身份，每个生命都有他出生的意义和价值，比如照片上的这几个人，现在都是为了一个成功的梦想。

什么叫成功呢？当时我看的书叫《成功等于目标》。成功学当时是一门学科，似乎有一条通往成功的路已经铺满鲜花，只要一步一步过去就能成功。

我们在那艘船上看日出，冷风吹呀吹。不一样的太阳不一样的星空，我们就将到达人生的新大陆，拥有新生活。

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着过完一生。